非虚构的我 麦家
◆ 第1章 谈己
生和死是一个人最大的事,但没有一个人会对自己的生死留下记忆。生是一次啼哭,死是一次闭眼。生的啼哭唤醒的是别人的记忆,死的闭眼关闭的是自己的记忆
父亲说,文化就像太阳光,火烧不掉,水淹不掉,政府也没收不了(那时政府经常没收私人东西,连你家多养一只鸡也要没收,叫割资本主义尾巴),一个人有文化、有知识,是最大的福气和运气。云云
>> 我觉得夫妻之间要学会吵架,不会吵架的夫妻是危险的,相敬如宾的夫妻是不真实的,偷偷摸摸的夫妻是可耻的,心里只有孩子的夫妻是可怜的
家有良田,可能要被水淹掉,家有宫殿,可能要被火烧掉,肚子里文化,水淹不掉,火烧不掉,谁都拿不走。
人到中年,经常回顾自己走过的路,发现人生的诸多困难或者问题都是因为过于爱自己造成的。 一个不会从生活中寻找并发现乐处的人,生活的意义就丢掉了大半,这样的人得到的最多其实都是少的。这样的人,往往也是自私的,干巴巴的,不为人喜欢的。相反,有一种人,他们常常可以在困难和苦楚中找到你意想不到的乐处,并由这种乐处悄悄地滋润着他们的生活、心灵。对我来说,这种乐处多半藏在书本中,也正因如此,我对书籍的爱变得越来越宽广而深刻。爱到深处人孤独。越是孤独的感受,显出几分怪诞不足为奇。
◆ 第2章 谈人
几年后,我也离开了福建,去了南京。离开的时间一年接着一年地增长,现在我和向前离开福州都已有十好几年了,但我相信,在那个我们过去熟悉的城市的记忆中,关于我的记忆或许早已烟消云散,而关于向前的可能在与日俱增。换句话说,同样是离开,我的离开是消失,是人影俱离,向前是人走,影子留在了那里,而且随着他日后身躯的变大,影子也越发的大了。卡莱尔曾说过,人们都看重名人,经常把自己不多的珍贵情感献给一个商标样的名字,或者广场上的一座铜像。卡莱尔还说,这是人类的一种病,其实对双方都是不利的。
命运是没有早迟的,也没有好坏,命运就是命运,是每一个白天和黑夜,是时间和空间中的你。
◆ 第3章 谈话
人生在世,何尝不就是这样一个受刑、挨罚的过程?生活中虽然没有老虎凳,没有试痛针,但由于我们内心孤独、脆弱、敏感,一句辱骂,一次失恋,一次离别,一次散财……都可能变成恐怖的老虎凳、试痛针,叫我们无尽地承受。
读一本好书,结识一个文学人物,无异于交了一位好友,你的心灵会因此而少一份孤独,你的生命会因之而多一种牵挂和爱。孤独的心灵是痛苦的,没有爱的生命是残缺的。和文学为友,与书中的人物做伴,是我们对生命最深层次的关怀,是终极关怀,也就是心灵关怀。
“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高山,山巅终年积雪。其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·鄂阿伊,即上帝之庙殿的意思。在西高峰的近旁,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。
海明威如是说。有人说,这只豹子是所有挑战人类极限者的象征。而极限是什么?是无知,是无底,是无谜底的谜。我觉得,挑战极限无异于破译密码,即使悟透了世间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,结果可能还要失败。从这意义上说,密码也不单单是密码,它是乞力马扎罗山巅的雪。
所有人类的错误都是因为没有耐心;因为没有耐心,人类被逐出天堂;因为没有耐心,人类无法返回天堂。”卡夫卡的这段朗朗上口的金玉良言,一向令我感到无比亲切和安慰
西方有一种理论,说一个人身上的善和恶是平衡的,一个人一生受到的光荣和屈辱也是相等的。
一个空洞的人站在舞台上会显得更加空洞。博尔赫斯显然不是这种人,他是个神秘的人,喜欢沙漏、地图、迷宫、18世纪版式的书籍、玫瑰色的街墙;他是个怪诞的人,他用休谟、贝克莱、叔本华、赫拉克利特等哲学家的头脑思考问题,并做诗,写小说——利用哲学问题来进行文学创作的,他不是第一个,但却是最好的一个;他是个多情的人,但他的感情很少甚至可以说是从未得到过回报,他用读书和写作来驱散因此而来的痛苦,他觉得很幸福;他是个盲人,但他读的书比谁都多,而且到死都还在不停地买书、读书、写书;他不是个国家主义者,他不以阿根廷为光荣,但阿根廷为他感到光荣……总而言之,博尔赫斯就像一件稀罕的古董,一旦捧到手上,没有人不会发出惊叹声的。这样一个人,一旦被“曝光”,站在舞台上,聚光灯下,他就会变得很高大,走得很遥远。 如果博尔赫斯以此为戒,从此把他那张并不叫人心悦诚服的“政治嘴脸”收藏起来,那么一年一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对他来说还是机会多多的。事实也是如此,博尔赫斯至死也没有机会站在瑞典文学院的领奖台上。为此,博尔赫斯曾这样说道—— 获奖总的说只可用来满足虚荣心;既然是为了满足虚荣心,那么获不获又有什么区别呢? 不,这是辩解,是安慰,是想掩饰自己过错的辩解,是自欺欺人的安慰。在这件事情上,博尔赫斯太不尊重全世界那么多敬仰他的人了。就我个人而言,我一直对博尔赫斯没有得到诺贝尔奖耿耿于怀。不用说,这是20世纪文学最巨大的遗憾,是用什么都无法辩解、无法安慰的遗憾
我认为,之所以造成这个遗憾,博尔赫斯要负主要责任,从某种意义上说,正是由于他过分厌倦庇隆政权而犯下了众多明显的政治问题,以致瑞典文学院跟着也犯下了历史性的错误:一顶最高大的文学礼帽未能戴在一个最伟大的作家头上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博尔赫斯和庇隆的斗争,博尔赫斯从来就没有赢过,即使庇隆死了,政权跨了,他还是输家——一个连同瑞典文学院和整个20世纪文学都输掉的输家。
◆ 第4章 谈事
伪装的谦卑者大行其道,只因国人大有“难容人之强,擅纳人之弱”之德行。有人称,须贾赠衣送饭说明其内心有善良的一面——范雎因此饶他小命一条,或许也是这么想的。但在我看,此善乃伪善,是见人落魄后的得意派生的乐善好施,说到底是“见不得人好”的反面反映。你优秀时被他当做威胁铲除,你寥落时才争得他一点怜悯施舍。要我说来,这种同情比落井下石还龌龊,它有欺骗性,具有更隐秘的杀伤力。有时候落井下石确实卑鄙可恶,但至少贯彻始终,不为所动,有种深思熟虑之后的理性坚持;但扳强扶弱,表面上看起来有平衡利益的作用,其实是赤裸裸的权术,其本质和欺善怕恶如出一辙,可恶至极。
两只狗,前者是官家小姐多怨怼,身在福中不知福;后者是残羹冷炙漫销魂,知音见采唱阳春。说白了,其中的道理很简单:粗茶淡饭出滋味,穷奢极欲总空虚。 联想到自己,外人看来可能觉得我名利双收,风光无限,其实在这个光鲜形象之后,我却时常感到乏力沮丧。因为这时代与我的愿望是有距离的,物质过分泛滥臃肿,过分强大,情感过于复杂纠结,过于虚假,真相在习惯性被歪曲、掩盖,公理和常识在逃之夭夭,恍然间一切都像被物质这团势不可挡的大雪球滚了进去,裹成良莠间杂的一大团脏。而这样的脏雪球,在这个季节里,满山遍野都是,动辄就能引发几场极具摧毁力的大雪崩。 我时常想,我们至深的需要其实很最简单,冬天有阳光,夏日有轻风,粗茶淡饭,容膝小斋。但总有人,太多的人,带动更多的人,喜欢把生活搞得花团锦簇,冬日渴望骄阳似火,夏天奢求西伯利亚的寒风,渴了要琼浆玉液,饿了要珍馐百种,而且想到做到,决不姑息迁就。人们学会了极端地展览生存,极端地催肥生活,极端地优待皮囊。殊不知,这是极端地遗忘了幸福之根不系于身体,而是系于身体里的一个特殊器官,一个独立于消化系统、呼吸系统、内分泌系统和感官系统之外的部件——灵魂。它是如此一尘不染,可又是如此易惹尘埃!于是常常出现这种可笑的现象:—边是极端地享受,—边是极端地痛苦。我的德牧就是这样,在高规格的款待中学会了痛苦,而那只丑陋土狗在剩饭剩菜里尝到了甜蜜,尝到了主人的温情和爱,并感念在心,知恩图报。 人自然是比狗高等,我们读书,我们思考,我们感悟,但我们有些感悟却并不如一只狗的情感自觉。其实,很多感悟并不需要我们主动去感去悟,而只要照搬套用即可,比如如何获得幸福的问题,先哲早给我们立下公式,留下警言。有个说法,叫“过犹不及”,有个成语,叫“欲壑难填”。确实,欲望是个永远无法满足的东西,如多米诺骨牌,动一牵百,一生二,二生三,有始无终。可静下来想,你不难发现,很多欲望是无用的,只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复杂、脆弱,复杂叫你惘然,脆弱叫你惶然。 当代人精于图谋,却疏于思考,很多问题我们是不问的,因为生活节奏太快,没时间去问。我们总是在不停地往前冲,以为前面有很多好东西在等着我们,其实很多好东西是在我们身后:家在我们身后,老朋友在我们身后,美好单纯的友情在我们身后。印度有句谚语说的好:请慢点走,等一等身后的灵魂。所以,我总告诫自己,要经常停下来,想一想灵魂在哪里,可别把它丢了。灵魂丢了,空了,我们能拿消化系统去感受温暖,能拿神经系统去感受幸福吗?
亚里士多德说过:是我们的习惯造就了我们。卓越不是一次行为,而是一种习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