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突然就来了,李商隐坐在窗前,听着雨打枯荷的声音。一声声,滴滴答答,敲响着他对两个朋友无穷无尽的思念。
“竹坞无尘水槛清,相思迢递隔成重。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。”李商隐总是能在艳丽的繁华过尽之后,看见时间悄悄流过的痕迹。于是他总是看见,荷花在枯萎的边缘散落到水中。一阵风轻轻的吹过,咔嚓的一声是枯荷衰叶的脆响,也是时间破碎的声音。所以,李商隐写“弱柳千条露,衰荷一面风”,又写“幽泪欲干残菊露,余香犹入败荷风。”他用他的笔,写出这样无尘清澈的诗句,听的一片人心的浪漫,人情的温暖。
就像李商隐的诗一样,中国的画家也总是喜欢用枯墨画枯荷,枯荷画的最惊心动魄的是明代吕纪的《残荷鹰鹭图》。看似没有颜色,却能感觉到风起云涌:听上去没有声音,却仿佛听到了雷霆万钧:看起来没有杀机,却感觉到杀气腾腾。荷塘里有残叶,叶子上有疾风,疾风中飞翔着高高在上的鹰。这只鹰在高空风驰电掣,突然之间,看到了他的猎物。那是一只向来云淡风轻的白鹭,他总是在诗里词里自由的翱翔,好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干净,却又难以琢磨。但是此时,这只白鹭却在仓皇逃窜,就好像那丢掉万里江山逃出长安的唐明皇一样,可笑又狼狈。一切的静止就在此时此刻,一只老鹰即将如战斗机般俯冲轰炸,然后结束他的捕猎。杀与被杀之间没有声音,没有颜色,却能让人感觉到紧绷的气氛。让人禁不住想要失声尖叫。画面看似杂乱无章,枯萎的荷花在急风中凌乱的倒下,枯草潦倒,这看不到丰收的喜悦,看不到“居高声自远,非是藉秋声”的浪漫,只能看到令人肃穆的秋风冷烈。那枯荷画的真是好,笔墨看似不多,只几点就洒就风卷残荷,留白扭曲成叶背。在画里,风已经很大了,白鹭也几乎是留白而成,只落笔画就两只苍劲有力的长腿连飞带跑,作为配角的野鸭也只是草草勾成只有形状的色块。画面之中,每一笔的精致都给了那只老鹰。这只老鹰,是画家想要的厉兵秣马之气,荡涤宇宙之意。在这幅画里,有剑意,有杀气,还有吕纪心中的江湖。画家细细的琢磨着高高在上的老鹰,借着鹰的翅膀翱翔在这天地之间。后来吕纪又画了一副《归雁图》,画里有从远方归来的大雁,有即将败落的荷花,还有了颜色。有了颜色,就有了情义,有了生气。
有些人就像是这样的荷花一样,他们在寂寞的天下,以笔为刃,以诗为刀,刀笔之间,只为一朝江山。他们仗剑出门去,走入喧嚣的尘世间,像是荷花生之又生,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。所以我们看到陆游,他平生最后一首梦诗,是梦见了自己行在万顷荷花之中。在梦里,他梦到一个朋友对他说:“我是莲花博士,镜湖新置官也。吾去矣,君能暂为之乎?月得酒千壶,亦不恶。”所以他写道:“天风无际路茫茫,老作月王风露郎。只把千尊为月俸,为嫌铜臭杂花香。”又写一首《九月十四日夜鸡初鸣梦一故人相语曰我为莲华》,内容如下:“白首归修汗简书,每因囊粟戏侏儒。不知月给千壶酒,得似莲华博士无?”最后在他去世之前,果然又一次梦见了这万顷荷花,他写了临终的绝句《示儿》。虽然在这世间还有很多理想不能放下,但是也只能匆匆撇下丢给儿孙了。因为他急着要去赴好友多年前的一个约定,去那荷花万顷之中,做一得酒千壶的莲花博士了。
千载的浮云过去了,那些诗词和画作却永远的留在了这里。就好像出水的荷花,在夏日暗穿风情,在秋日悄悄枯萎。但是到来年,还是能看到新的花盛开在那里,等着一个故事,或者,没有故事。